杨薄荷

6. 洋葱 -1

白敬亭洗完澡等汗落尽，方才走出球馆。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的街口，持伞的行人步履匆匆从面前经过。上海冬季一旦下起雨来，雨水丰沛不减，只是一寸比一寸湿寒。

孟导的剧目因为班底安排，选在上海落脚排练，上一部古装剧戏份杀青后白敬亭便马不停蹄地进组准备。剧团做六休一，除了参加年末几个必要的颁奖礼和活动，剩下的时间全体泡在剧院里排戏，到了周日，约上组里几个相熟的哥们儿到球馆打球，跟学生时代上课似的，行程作息规律自在得很。

与吴映洁这一个月来排练朝夕相处，早已摸透她周日去排练厅的习惯，白敬亭看看表，估摸这个点人还没离开。

拨去的电话被立刻接起，传来她疑惑的声音：“喂？”

“还在排练？”

“啊，刚刚出来。”

“下雨了，带伞了吗？”他单刀直入。

“没有……”

吴映洁举着手机，望望空无一人的剧院大门：“韩师傅说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也不知道要怎么回去。”

这段时间她也常驻上海，排戏行程简单，怕麻烦便没带司机和助理过来。

白敬亭仰头看看天空，橙黄路灯映照下雨帘密布，这下更有理由了。

听起来极其稀松平常的语气：“我带了伞，送你一道回去得了。”

“你在剧院？”

他不是和其他几位同事打球去了？

“没，我打球就在附近，一会儿到。”

吴映洁一句“好”正要脱口而出，想想还得让他再跑一趟，算了。

“X马上要走，我可以搭他的车一起回酒店，”她提起搭档男一号的名字，“或者找韩师傅借把伞就好。”

“我去接你，马上。”

白敬亭说完便挂断，不留拒绝的余地。

吴映洁关掉屏幕，一头雾水。正巧X从排练室走出，见她还站在大门口发呆，招了招手：“走吧，坐我的车回去。”

“不了，”她笑一笑，“有人来接。”

说好的“马上”变成二十多分钟，碰上雨天路滑又是下班高峰期，一路并不好走。等赶到剧院大门，白敬亭不见任何身影，原本就担心那通电话他打得突兀挂得也急，怕她只当个玩笑先一步离开，走进剧院，才发现等他等得百无聊赖的人其时已坐进门卫室，和门卫大爷聊得正起劲。

她是真的在等。

白敬亭收起雨伞，掸了掸水滴，顺便掸掉一路的忐忑。

剧院门卫韩师傅天天受艺术熏陶又与时俱进，是个不折不扣的韩流饭，加上鬼鬼自来熟的个性，和她一回生二回熟，向来交谈甚欢。白敬亭走近一听，他俩正热烈探讨最近哪部韩综最好看。

见到来人，韩师傅眼角眯成几道缝：“噢哟，哪家小姑娘男朋友来接人啦？”

一句调侃当下便让白敬亭红透了耳根，摸摸后脑勺，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吴映洁拿好背包起身，替他轻松挡回去：“别开我们玩笑啦韩师傅，你也知道，戏里我们是冤家对头嘛。”

“冤家好，冤家路窄，走得到一起去。”

大爷端起茶杯喝口茶，一副过来人姿态。

两人谢过韩师傅，一同步出剧院大门。雨势仍不见小，平台上的士加两倍价格还没打到，并肩在屋檐下站了半刻，白敬亭提议，既然都没吃饭，先找个附近的餐厅坐坐，等雨停再回去。

“就我们两个？”

她还是第一次单独和他吃饭。

看吴映洁顾虑重重的神情，白敬亭当然清楚她在担心什么：“拍就拍吧，咱们也不差这一个了。”

见她犹犹豫豫站在原地仍不肯动，他作势要走：“那我可先走了啊。”

“哎哎哎！帅哥别走嘛！”

吴映洁这个人，服软倒是干脆得很，识时务者为俊杰，赶紧拦住他的手臂钻进伞下。

伞下的世界瞬间变得喧嚣而纯粹。纯粹如只听得雨滴滚珠盘般击打在伞上的声音，喧嚣是伞外车马声雨声声声交织，将他和她围困在同一方小小天地。

现在没了旁人，她忍不住小声念他：“你呀你，明明不方便帮我送伞，也不准别人送，你怎么这么霸道？“

她右手轻轻挽着他的左手，好让两人距离更近一些，因为留意到男生照顾她的身高正辛苦地把伞往自己这边倾斜，大半个肩头已被雨淋湿。

白敬亭不做声，只腾出右手推了推沾上雾气的眼镜。

以为他是默认了这句小小的埋怨，吴映洁只顾跟上他的步伐，专心数伞檐滑下的水珠。

静默中，却听得身旁的人低沉醇厚的嗓音：

“如果我送不了伞，也不想别人给你送。”

他像在温柔地争辩：“我也不想你淋雨。”

——我在想，要是没下雨就好了。

吴映洁步伐慢了一拍。心跳也是。

风声，雨声，街上车马行人的喧嚣声声交织，湮灭他最后的声音。

她禁不住仰起头看他，白敬亭的侧颜在雨夜伞下线条变得模糊，说话时他目视前方，这让她愈加无法分辨方才自己听到的话语是不是真实存在。

短暂思忖间，白敬亭已率先停下脚步，抬抬下巴示意：“到了。”

他说要去的馆子很近，确实很近，没一会儿功夫走几步就到。吴映洁顺着他视线看去，小巷深处一排店家，招牌最金光闪闪的那个赫然写着：

「贾记涮羊肉」

这家涮羊肉是白敬亭最近朋友推荐的新发现，拍胸脯跟吴映洁保证是正宗北京味道。私家小馆地点偏僻，多是熟客光顾，碰上雨天，他们是第一桌。两人一前一后挑了角落落座，老板娘迎上来：“两位想点点儿什么？”

吴映洁还是第一次吃老式火锅，一切都觉得新奇，白敬亭拿杯水，静静听她就着菜单向老板娘问东问西。老板娘看这个小姑娘一口甜甜口音，学习涮羊肉的吃法又颇为认真，称心得不得了，热络地推荐了好几套荤素搭配，又顺势大力宣传了一把店里新推出的菌菇锅底。

“菌菇锅底哦，里面有放香菇吗？”

“有的有的。”

“那我们不要了，”她带着歉意的笑拒绝了老板娘的好意，“清汤就好。”

递完菜单，才发现坐在对面的人怀疑的目光锁住自己，吴映洁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我吃火锅不喜欢香菇。”

白敬亭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锅底和菜碟很快上齐，她摩拳擦掌正要开动，却被他拦住，递来一张手帕纸：“擦口红用的。”

这个举动似乎很多男生都兼顾不到，连自己吃饭前也会忘记，一向粗神经的人贴心如斯，吴映洁吃惊不小。

她打趣他：“白白你进步啦，跟谁学的，对女生这么周到？”

白敬亭低头笑笑，帮她放好汤匙，答非所问：“我也不能注孤生一辈子是吧。”

彼时面对彼此，他的若即若离和她的手足无措，似乎在录制《我们相爱吧》那一天画上了句点。

坦白讲，两人从前只有录明侦才见面，镜头外相处的机会微乎其微，除了录《相爱吧》因他出格的举动有了第一次私下交手，那时他们连“好朋友”都还有段距离。这次话剧不同，一周六天排戏，除了周日，剩下时间即便不搭档也要天天打照面，见面频率前所未有地频繁，原本日思夜想没机会见到的人，现在看也要看烦了。

此刻，他们才真正是以朋友的身份，进行工作之外的第一步接触。

席间气氛没想象中那么尴尬没话聊，毕竟朝夕相处这么久，吴映洁放下了许多思想包袱，与他聊天南谈地北，竟觉得比跟男生约会还要来得轻松。铜锅雾气腾腾，汤底从清转浓越煮越有味道，冬日被他带来享受这样一餐，格外开心。

“要是第三季能在片场搞一个火锅，我绝对双手双脚赞成。”饭吃到尾声，吴映洁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差点想拍拍肚皮又赶紧忍住。

小眼神瞅瞅白敬亭，幸好他没发现。

“成，到时候我提议，你可要帮我站队。”白敬亭也是酒足饭饱精神爽的样子，探头望望窗外，雨势渐收，该回去了。

事先说好这顿饭是白敬亭来请，吴映洁便没再推让，乖乖等他在吧台结账。待老板报出价格，白敬亭掏出皮夹，她闲来无事多瞅几眼，没成想，就瞅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他皮夹侧封露出照片一角，隐隐约约是女生的轮廓。

吴映洁伸手凑过去：“诶你皮夹里——”

察觉到她的靠近，白敬亭急忙合上钱包。

他没好气地瞥她一眼：“个人隐私，不许看。”

“肯定是什么心上人的证件照之类的，你暗恋过的女生对不对？小气鬼，我才不要看。”

她扮个鬼脸，知趣走开。

从热气腾腾的店里出来，冷风一吹，白敬亭被激得打了个寒战，跟在身后的人帮他盖上了羽绒大衣的帽子，他转身刚想说声谢谢，却见她已再自然不过地撑好了雨伞，来到自己身边。

雨夜街上行人寥寥，比来时清静许多，离酒店有段距离，他和她一左一右，撑着伞慢慢地走。

无人挑起话头，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小仓鼠似的皱起鼻子在两人之间使劲嗅了嗅。

“怎么了？”

女生两颊漾起神秘莫测的笑：“我们身上有同一种味道。”

“什么味儿？”他不解。

“涮羊肉的膻味。”

“……”

白敬亭大窘。他刚意识到这一点。

吴映洁看他窘迫的神情，乐得哈哈大笑，继而很真诚地说：“我是无所谓啦，今天要谢谢你愿意来接我，这顿饭托你的福也吃得很开心。”

她大咧咧拍他的背，语重心长地教导：“不过，以后如果你要约喜欢的女生出来吃饭，尤其是第一次约会，还是找家西餐厅比较保险。”

白敬亭心中郁结万分，余光看着她没心没肺的笑脸，在心底长叹一声。

怎么办。

这应该就是他的第一次约会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