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薄荷

8. 局外人 - 3

终究到了话不得不摊开讲的地步，谁也逃不掉。

“我问你，什么叫暂时不要恋爱？”

那人目光如炬，眼里的认真仿佛幽暗丛林中的一束微光，执意穿过夜色，直直透进吴映洁心底。敏锐如她，自然听出他语气下隐含的冷意。

斟酌许久，吴映洁缓缓开口：“你现在戏路还没铺开，去年那部古装剧马上要播对不对，好不容易有这么好的作品给你热度，如果爆出恋爱你被祝福的几率有多少？那么多粉丝该怎么反应？哪个女生你的粉丝会真心接受？如果女朋友被骂被中伤怎么办？万一舆论反弹呢？现在没有大公司在背后帮你，工作室有那么多人要靠你吃饭，这些乱七八糟的新闻对你形象和事业都不利，你要怎么弥补？”

面对一连串的诘问，白敬亭没有言语，但因听懂她的用意，眼神柔和许多。

停顿一下，吴映洁以前辈的口吻继续说：“你想想看，现在圈子里哪个年轻男星对恋爱不是慎重再慎重，多少人不敢恋爱要么连结婚都不敢公开，背后的道理你怎么会不懂？还有流量那些——”

“我没打算走流量。”

白敬亭为她的预设感到不甘，声音软下来为自己辩白：“我从一开始就不想走流量，也不打算走偶像路线，还有，我不觉得谈恋爱有担当的男人就比单身的差到哪儿去，不然你看XX他们……”

吴映洁心烦气躁，突然不想再听下去：“白先生，你成熟一点好不好？”

自己说完便愣住，眼见对方脸色陡然沉下。

这话真的，过分了。

他好言好语对她解释，而她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目光里那束微光闪烁着不安，因自己伤人的言语和态度，最终彻底浇熄。

沉默了一会儿，白敬亭默不作声，重新发动车子。

车里陷入诡异的安静，这次他连电台都懒得开，让人再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开口，解释她本来还要说的话。

面对他的沉默，吴映洁愈发自责，空洞地目视前方不敢去看他的表情，脑海中反复回播的却是方才饭局上某制作人的一席话，声音刺耳，止不住在耳边嗡鸣：

“想知道这些流量什么时候才能恋爱结婚吗？”

她闻声抬头，那中年男人叩了叩桌面，一副指点江山玄机看尽的姿态：“等他们彻底糊了的时候。这些个小鲜肉啊，混得差的直接糊，结婚生子谁管你？要想混得好，就得混到像现在XXX这种位置，等新一茬出来再解脱。本来嘛这也由不得他们，一句话：流量就是资源。现在这个市场，你要没些女友粉死忠粉，谁给你草热度？哪个片方找你当男主？你要再没个后台，多小的角色都能给你截胡咯。”

吴映洁下意识捏紧了胸前的安全带。

演艺圈的竞争就是这么残忍又残酷。一个没背景的年轻艺人，厮杀已足够艰难，没有角色，没有作品，如果再没有人气，什么努力都是白搭。

而她，太知道被人截胡的滋味。

幸好局外人提醒，无望不明的喜欢可以靠理智及时止步，哪怕落得痴心错付的罪名，也不过狠下心叹一句自作多情罢了，怕只怕现实折损人，从来不会刀下留情。

旁观者，终究还是比当局人看得清。

车子一路向前开，夜晚高峰期过去，高架上偶有几台车超过他们，因为两人的互不言语，只听到疾行的风声和偶尔几声车鸣。

手机震动打破车里的安静，吴映洁看到屏幕上来电显示的名字，暗呼不妙。

电话是X打来的，语气温和平缓，只问她是不是有急事还在路上，或者他们改天再约？

吴映洁懊恼地拍拍脑门，直怪自己不靠谱。早前X听到她留学的想法就颇感兴趣，因为芒果台另一档节目，这两天正巧也在长沙，说找了几个朋友，想多聊一聊，她一口应承下来。和X约的今晚见面，本就打算饭局中间溜出来赴约，孰料被白敬亭的短信牵出的一通事打断，她居然把这档约忘在九霄云外了。

挂断电话，吴映洁踌躇片刻，轻声请求：“等一下到路口放我下来吧。”

“这是高架怎么停，你有别的事？”

白敬亭忙着留神两边的车没去看她，语气不像一口回绝，也绝对谈不上平和。

她支支吾吾，不答话。

“还要去哪儿？我送你。”

“除了送我回酒店你待会儿还有事吗？”

“没了。”

听不出他的情绪，吴映洁艰难开口：“那，实在不好意思可不可以麻烦你掉个头，我要赶快到川会所。”

“这么晚了，去那儿干嘛。”

他听出电话里是个男声。

“我……和X有约。”

说完，吴映洁绝望地闭上眼睛，知道这下向他解释已彻底无望。她刚刚义正言辞告诫他不要恋爱不要露出马脚，现在倒好，自己深更半夜跑去高档会所，和另一个男人见面？

X？

白敬亭先是微愣，继而在心中冷笑几声。

X，《洋葱》排练最喜欢和吴映洁玩笑是他，多少次主动约饭是他，连采访称赞吴映洁最多的人，也是他。不可否认，那人资历深、有才华，还有一副好皮囊，说帅大叔不至于，但总之……是她描述的理想型。

他本该预料到的。

白敬亭没有作声，抬手重新设置导航，将车子开下了高架。

这一路两人再无交谈，在漫长磨人的沉默中，终于抵达川会馆。待白敬亭停稳车，吴映洁解开安全带，低头拿上手包，开门下车，这期间驾驶座上的人始终没有看她，也没说一句话。

默默关上车门，沮丧之中正要转身离开，那人透过车窗冷不防开口：“你们打算聊到几点，他送你回去？”

突如其来的关心，吴映洁措手不及。

没等她回答，他又自嘲般笑笑：“是我多管闲事。”

说完便发动车子，迅疾驶入夜色。

“你对他，很不一样。”

目送那人一路远去，吴映洁呆立在会馆门口，突兀记起经纪人这句话。

去年明侦收官宴结束，经纪人注意到女生眼底的落寞，幽幽出声。

“怎么不一样？”多年合作的默契，不说“他”是谁，她便懂得。

“怎么说呢，和像我们这样的朋友在一起，你是希望别人因为你开心，但是和他，你会希望自己不要伤心。”

和他在一起，你会希望自己不要伤心。

怎么办。

过去秘密的恋情让人学会自我保护，向前一步或后退，她都有自信定夺，从来没有哪次像现在这样，小心翼翼，还未真正交心，就伤了神。

一不小心，还是到了伤筋动骨的地步。

第二天，快乐大本营录制。

吴映洁早上起床先喝了点咖啡醒神，好打点精神应对接下来密集的行程，到演播厅向何老师等几位主持人问好，彩排，走位，然后就乖乖回到化妆间，等着定妆上场。

离妆化好还要一阵子，化妆师瞧吴映洁无精打采的样子，趁着空档提议刷剧打发打发时间。几个女生手机或iPad里都存了最近很火的一部IP剧，男主K原本寂寂无名，因为这部戏一下子成了当红炸子鸡，剧里人设也讨喜，把一帮小女生迷得七荤八素的。

“哎，我听说这戏最开始想找白敬亭演来着。”

说话的人是《洋葱》起一路合作过来的发型师高姐，看几个小姑娘围在一起讨论得入迷，不经意提了一句。

“真的啊？”众人惊诧。

“我这也是小道消息，小白推掉了才把男主位子空出来的，”高姐一边为吴映洁打理发型，一边碎碎念道，“虽说还是个仙侠IP剧吧，好歹是个男一号啊，几千万片酬，那么高话题量，多少人争着抢着上啊？他倒好，居然一门心思演话剧耗上大半年……关键这到头来咱们洋葱这戏也没捞着啥好，该说他有抱负还是没眼光呢……鬼鬼你说是吧？” 

高姐兀自说着，浑然不知坐在镜前的人笑容早已僵在脸上。

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与命中注定。

她终于知道当初自己一句“好巧”背后，是他花了多少力气制造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