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
“以后也一起过吧。”
01.
今年春节的确如吴映洁在采访中所说,要和朋友一起出国旅游过年。
不过,答案里有个细节她没如实交代。
这个朋友,是男朋友。
02.
飞机抵达小松机场时至深夜,过闸机入境,吴映洁远远瞧见接机口朝这边挥手的女生。
老友旅日多年,此前来玩常由她招待,很久未见,刚一碰面就送了个大大的拥抱,留意到吴映洁身后随之走来一对中年夫妇模样的人,正微笑看她俩亲亲密密问候,赶紧道一声叔叔阿姨好。
知道她这回来有长辈同行,接驳车早早到位,问好寒暄,一切妥帖。搬行李上车的间隙,朋友身为少数知情人士之一,逮到机会免不了调戏她一把。
“进展很快啊你,”她坏笑着戳戳她,“都见家长了?”
“算快吗?”
吴映洁歪歪头,不置可否。
“当然算快的。想说今年你不知道去哪里的话就来找我,现在正好,不担心过个年还要被你缠。”
往常吴映洁独自在国外过年,好几次是来投靠这位老同学,听她故作庆幸的语气,明白其实在为自己有处可去开心。
当然,还有一点点不被需要的小失落。
感动之余,吴映洁有些内疚:“其实……明天我们还是可以一起过的。”
“别别,我才懒得麻烦。”
好友等司机师傅合上后备箱,用日语叮嘱了一些事项,隔着车窗与伯父伯母道别后,再次郑重地拥抱她一下:“那这边就都交给你了,好好表现。”
好好表现。
吴映洁深吸一口气。
一起过年是一早定下的安排。白爸爸和白妈妈体谅两个年轻人避人耳目的辛苦,也乐意尝尝在国外旅游过年的新鲜,她来日本多次,当仁不让对此次行程全权负责。临行前吴映洁把住地等各种信息发给另一人,巨细靡遗的旅行计划没落着感动和惊叹,倒被反将一军:你看,这不给你充分的表现空间么。
隔着电话,吴映洁几乎能想见那人大言不惭的样子,嬉皮笑脸的不正经,藏起了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没能与他们一同到达的抱歉。
现在,相似的话又被强调一遍,着实让人体会到了重任在肩的意味。
03.
从上海转机,乘新干线到城市车站。一路上,手机聊天界面不停蹦出对话框:
[到机场了没]
[哪个车站]
[记得是买联票啊要跟中文接待讲清楚]
[地址找得到吗]
[不用我去接吗?]
[你确定?]
白敬亭耐着性子简要回复几句,这个时间点好友发来的祝福渐渐增多,一连串未读上方很快又跳出来新提示:
[快点快点要开始了]
[春晚是八点开始对吧?]
终于,忍不住提醒她:
[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什么?]
[咱们和国内有时差]
指尖飞快敲出答案。
[北京时间,现在还不到七点]
屏幕那端果然暂时消停了。
隔几秒,置顶的对话框下面弹出另一个头像。
点开。
[你说你去都去了]
对方正在输入中。
[帮忙代购真的不考虑下?]
[……]
所以说,有些事白敬亭有时候恨不得所有人知道,有时候反思应该让知情人越少越好,万一被某位仁兄抓住把柄,综艺上下,逃不过被打趣的命运。
小城的公交系统不很便捷,走出车站,地图软件显示他刚刚错过上一班车,下一班还要等一小时光景,幸好要去的住地不远,便决定步行前往。提着行李绕过车站周围的繁华街区,很快行至幽静小路。
由于工作的关系,这几年白敬亭也曾有过一路紧赶慢赶大年三十当晚才归家的经历,也曾独自行走过除夕夜空无一人的街道。但与家乡熟悉的街景和浓浓年味儿不同,而今身在异国,月明高悬,四周是宁静街巷里散落的一座座低矮的日式传统宅院,让人不由得想象起俯瞰这座群山环绕的城市夜幕下的模样,小巷人家渐次点亮的灯火温柔铺陈着道路的脉络,指向星光尽头,他的归处。
长夜独行,体验到的一切意境风情终止于进门的刹那。
白爸爸开门领儿子进屋,白敬亭拉开木门,首先听到电视机传来主持人激昂澎湃的声音:“中国中央电视台,中国中央电视台,观众朋友们,这里是中央电视台……”
听见门口的响动,白妈妈走到厨房门椽下,一边拿筷子捣弄碗中的馅料一边问:“回来了?”
“回来啦?”
从她身后钻出一个小脑袋,紧跟着问候。
玄关式台下留了双给自己的拖鞋,剩下一排被人细心调换成了方便出门的方向。或许因民宿主人是华侨的缘故,屋子里中式厨具餐具一应俱全,餐桌上的炉子坐着寿喜锅,大概顺了他想吃火锅的心愿,白爸爸坐在桌旁擀饺子皮,厨房传出叮叮当当炒菜声,好不容易用网络转播出来的晚会无人去看,年夜饭喜气热闹的气氛,倒是一下子烘托出来了。
白敬亭站在门口,竟有些恍惚。
亏他还担心国外过年没点年味儿,父母恐怕会不习惯。
嚯,此情此景,和在家根本没什么两样。
白敬亭放好行李洗过手,老爸摆摆手不用帮忙,便先进厨房观摩。吴映洁正向白妈妈讨教一道拿手菜的诀窍,跟在后面探头观察她手上的一招一式,不时发问,十足好学生的架势。只是围裙口袋塞着手机,他大概猜到刚才这人是怎么腾出功夫轰炸他手机的了。
“鬼鬼做菜怎么样?”
白妈妈问。
“唔……还在学,不太熟练。”
她老老实实地答,朝他扮个鬼脸。
饺子馅拌好放在一边,选的吴映洁爱吃的口味,白妈妈不停念叨着相比之下为了迎合儿子的挑剔准备这顿饭有多不容易。今天他们原本想找家中华超市买食材,但看民宿附近那家海鲜市场物美价廉,就买了些当地特产,尤其是那儿远近闻名的海鲜饭,三个人在店里吃得开心,给他多带了一份,要他无论如何不准挑食。
结果白妈妈话没说完一扭头,刚好逮到白敬亭正拆开一包小零食。
“哎哎哎,这会儿还吃什么零嘴儿啊?”
白妈妈声音一下提了上来,拿筷子敲了一记数落他:“等会儿就开饭了!”
“嗨,我这不是肚子饿得慌么。”
白敬亭赔着笑,塞给老妈一颗水果软糖,也给吴映洁一颗。两人心照不宣地偷笑一下,他不用想就知道是谁从便利店搜罗来摆在茶几上的。
门外老爸催人去打下手,白敬亭端起饺子馅往外走,面前女生低头忙活着,不知觉挡住了他的去路。
好像这下才想起来,从见面到现在,他们没有拥抱也没有亲吻。那是等待很久却没得到的预定的犒赏,对她的期盼不会因此失去全部价值,可就是想要证明,它真实存在。
短暂的停步让吴映洁察觉到他在想什么。两个人都没付诸行动,不只因依然怯于在长辈面前展现毫无顾忌的亲昵,还因为一个人端着饺子馅,另一个在剥地瓜皮。
最后他腾出一只手,只是戳了戳她的丸子头。
04.
守岁究竟到十二点还是该彻夜不睡,吴映洁跟白敬亭争论了好一阵也没个结果,只是今天四人或出门游玩或路程奔波,年夜饭慢悠悠吃到后半程,都有些捱不住了。充当了一整晚背景音乐的春晚终于进入倒计时环节,大家一致决定跨过除夕就去睡觉。
房间分配是门学问,白敬亭出发前就考虑过这个问题。
民宿卧室一间大床一间榻榻米,如果两个人旅行,吵了架分房睡都有可能发生。但这一次父母在场,理所应当的方案变得不那么坚定,若没人发话,多多少少有些微妙。
“鬼鬼今晚和我睡,让他们爷儿俩打地铺去。”
好了,这回有人一锤定音了。
吴映洁自然答声好。
“要不,我跟你睡……?”
没能掐灭心头那么一丝丝不死心的小火花,白敬亭趁爸妈先去洗漱的空档,低声试探。
上挑的尾音,夹杂一抹若有似无的犹疑,说这句话时他忍不住想这幅样子会不会太像只可怜巴巴的小狗,对于网络上什么自己有双下垂狗狗眼之类的赞美从来一笑置之,然而此刻,他开始考虑要不要再委屈一点。
谁料想对方只是气定神闲瞥他一眼,继续收拾桌上的碗筷:“白先生,咱们今晚刚见面——”
一看就在故作正经。
“——我觉得不太合适。”
对话如同昨日重现。然后他记起是在镜头前。镜头前她也敢嘻嘻哈哈笑着,发出同样的邀请。
白敬亭望天长叹。得,出来混总要还的。
她搁这儿还回来了。
05.
第二天清晨。
如今过年没小时候那么讲究,大年初一赖床自然也变得无可厚非,倒是爸妈仍然保持着早起一步的习惯,等白敬亭穿好衣服出来,桌上已摆齐了早餐。
白敬亭在浴室和吴映洁打了个照面。两人一高一低并排挤在洗脸台镜子前,一个在懒洋洋刷牙,一个勤勤恳恳地搓脸,祛水肿。
女生眼眶红红的,他叼着牙刷凑近,仔仔细细端详一番。
“没睡好?”
她揉揉眼睛:“没睡好。”
白敬亭挪回目光站直,脸不红心不跳:“谁让你不跟我睡来着。”
这话听得吴映洁又羞又恼,尤其怕长辈路过听见,幸亏白敬亭反应快,虚虚扬起的拳头还没落下,肩膀耸起打了个激灵,赶紧逃走。
吃过早饭,正式拜年。说来奇怪,关于宜忌风俗这些事,白敬亭永远猜不透吴映洁脑袋里到底装了多少稀奇古怪的知识点,比不上她在这方面通晓人情,索性全交给她把关,比如那个不能一刀到底的蛋糕,没留心,便总要靠她不露痕迹的提醒。曾经眼中是繁文缛节是封建迷信的条条框框,因为她的好意和认真,连这样都显得可爱起来。
白敬亭学吴映洁的样子问安行礼,晚辈们的吉祥话熨帖,让二老连连道好,白妈妈从房间里拿出礼袋,说既然不给压岁钱了,送他们亲手织的围巾也是一片心意。
“我看鬼鬼在电视上穿红色最好看。”白妈妈说着帮女生围上围巾,眯起眼左右端详,对呈现出来的效果喜欢得不得了。
白敬亭收到的围巾也是正红色,心里小声嘟囔要是黑色就好了,戴起来更百搭,然后便听老爸为老妈帮腔,本命年穿红嘛,吉利。
“我本命年不都过去了吗?”他这回是真的犯嘀咕。
白妈妈非常坦诚:“我线没用完,就顺手给你打了条。”
白敬亭低头把围巾展开,哭笑不得:“妈我是您亲生的吗?”
比送她的那条还短一截。
06.
这趟旅行本着出来散心的目的,每天行程都不紧张,大年初一随心走走玩玩,图个开心。长辈们在家习惯了浇花遛鸟登山,得知要去的几处步行也能抵达,便情愿不坐巴士,权当遛弯儿了。好友推荐的这个地方没什么热门景点,比起东京大阪不算知名,可贵在人少清静。整座城更像一个精心雕凿成的敞亮花园,用现代或古典难以概括它的气质,漫步其中,留意沿途风情,大抵才能领略这种兼而有之的美。
参观武士家宅聚落,之后到茶屋街漫游。这片江户时代人们品茶观歌舞伎的娱乐之地,如今沿街成排的两层茶屋多改造成了传统工艺作坊,旅游商业气息亦浓,木质古宅,青石板路,仍隐约能窥见那个时代生活风雅多姿的一隅。
白爸爸和白妈妈对当地特色的金箔漆器等等颇感兴趣,一路逛逛停停,每间店都有兴致进去转转。白敬亭和吴映洁就负责付账后提东西,乖乖跟在他们身后,彼此默默不语,也没有过分靠近。
倒不是刻意保持距离。设想过节假日景区人山人海的场面,这里游人算是寥寥,已经教人感激,只是两个人没戴帽子口罩,一黑一白羽绒大衣,围着相同款式的火红围巾,并排走在深暗色调的老街,站在周围稀稀落落的人群中,想不打眼都难。
即使已经一起旅行过多次,这样并肩在朗日晴空下走,对于白敬亭和吴映洁而言仍算得上一种奢侈享受。不要说兴起来场说走就走的私奔,细想之下,好像连这种有计划又散漫的旅行都很少有。更多时候他们要靠碰巧同城的运气,在与朋友和团队吃饭聚会的掩护下碰上一面,抑或特意接下一些出国的行程,只为和对方多待一段时间。两个人的护照本就这样因为对方添了许多印戳,去了更多地方,但都不算真正到过。总有一人工作在身,城市与人匆匆一瞥,之后就要返航,或者星夜赶回驻地。
是应该放肆而疯狂一点,以免虚度来之不易的光阴,比如在伦敦雨夜无人经过的街角拥吻,比如在皇后镇相拥跃下万丈峡谷。有时吴映洁会觉得自己像个特工,执行秘密任务的特工,和他一起不辞辛苦共同守护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唯一的荣耀与功勋,大概就是这世界上发生了一点了不得的大事,只有他和她知道。
反倒是诸如牵手逛街、正大光明的游乐园约会之类热恋中的情侣打卡必做的事尚未能实现,却没觉得有什么遗憾。他们各自演过了那么多爱情故事,剧本里那么多甜到塞牙的恋爱桥段,肉麻到手脚蜷缩的台词,也分别都和别人讲过了,驾轻就熟的套路和技巧,等真正放到自己身上,反而显得没多少参考价值。
哪有那么多惊心动魄的纠葛和值得大写特写的美妙瞬间呢。他们的恋爱,无法共同拥有完整的黄昏与黎明,便只好珍惜在一起的每分每秒,两个人在一起,像终于有人靠近的孤岛和不肯远航的帆,是这样并肩走时不经意触碰到的拇指尖,不必言语,也不必低头确认,然后感到它们被勾连,被紧系,中间隔着浩瀚汪洋,不会失散。
07.
一行人在茶屋街停留了挺长一段时间。从茶室出来,白爸爸又买了些当地特色的陶器和漆器留作纪念,之后转战附近的购物商圈,就成了白妈妈的主场。
这几年日本春节游的热度渐长,许多精明的商家特地设置了中文导购,商场里“恭贺新春”之类的条幅也挂了不少。来之前白妈妈的朋友们热心推荐了一大堆逛街攻略,眼下来都来了,少不了去看看电饭煲、按摩器等等扫货必备,一圈下来,购物袋大包小包,都让跟在后面的父子俩负责。
吴映洁和白妈妈挽着手走在前,走几步回头望望。加上晌午在茶屋街买的纪念品,白敬亭两只手已经满满当当,收到前方抛来的不忍心的眼神,耸耸肩,一副苦不堪言的模样。
“甭看了,咱们逛咱们的。”
白妈妈瞧出她想帮忙的心思,一把拦下:“体力活就让他们爷儿俩负责,我都还没心疼呢。”
话是这样讲,可实际白爸爸正背着手在白妈妈另一边溜达,不心疼的,可能就剩一个人了。
晚饭是回民宿附近那家市场吃的,白敬亭照着攻略找了间居酒屋,菜肴都蛮合大家口味,白爸爸还借机小酌了一回,酒兴上来一本满足,直言照这势头明后天都甭自己开伙了,就来这地儿挨家吃,管够。白妈妈一记眼刀过去,说别以为猜不出你打什么主意,今晚连儿子都点的是可乐,顶多陪你走一杯,一家人谁像你对酒这么馋,鬼鬼你以后在外可得管住小白,谁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跟我面前扮乖呢。
“天地良心!”
白敬亭原本默默听爸妈斗嘴,偶尔抬头和坐在对面的女生偷着乐呵一下,突然躺枪必定觉得冤枉:“我是真的不怎么喝酒,不信你问鬼鬼。”
“对,庆功宴那天大家都来劝酒他也不怎么喝的,”吴映洁抿嘴笑起来,顺手把招待新端上来的饮料加冰的那杯递给他,“就是有时候可乐喝得太多了点。”
“那可乐喝上瘾了也不好。”白爸爸幽幽然插一句。
“容易缺钙。”白妈妈说。
“是啊。”吴映洁深以为然。
“……”
白敬亭环视桌边三个人一唱一和的架势,到手的可乐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索性低下头,老老实实吃饭。
08.
市井之间的烟火喧腾随夜慢慢淡去,吃饱喝足,启程归家。
在外走了一整天的路,回来时收获颇丰却也都筋疲力尽,看着哈欠连天的三人,白妈妈催促道赶紧洗洗就去睡。吴映洁在卧室理好行李箱出来,正好撞见白爸爸提着自己的衣服从榻榻米房间推门而出,嘴上向白妈妈抱怨道睡地板不习惯,看来还是得睡正儿八经的软床,浴室传来白妈妈刷着牙含糊不清的回应,那就跟孩子们打声招呼换过来呗。
余下的空间,自然留给两个年轻人。
面对这一目了然的心意,吴映洁一时有些无措,呆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反观在场的另一人,抱着枕头斜倚在门边,高高大大的个子快要顶上门框,煞有介事地说了声:“恭候您光临。”
白敬亭最后一个用完浴室,将客厅的灯熄掉回房间,见女生已换好睡衣,踩在铺好的床被上的两只光脚丫左右蹦跶,手正往那面日式格纹的墙上敲敲打打。
隐藏的壁橱终于被她找到,打开一看,空空如也。
他端着茶杯,在身后默默提醒一句:“我昨天就帮你翻过,没多余枕头了。”
是因为知道吴映洁有睡觉前用枕头把自己围成一圈的习惯,在外赶通告住酒店尤其要如此,否则很难睡得安稳。白敬亭第一次见识这个奇怪癖好时感到过惊讶莫名,心里也明白昨晚她和老妈同宿,肯定是不方便讲出来的。
他坐进被窝,拍拍自己的肩膀,天经地义而责无旁贷的语气:“有我不就行了么。”
吴映洁笑着叹口气,只好乖乖到白敬亭身边落脚,坐起身,扯了扯吊灯垂下的木环。
“啪嗒”一声,整个屋子落入沉静的夜。
两个人伴着呼吸间呵出的热气和浅笑声躺下,蒙在还有些许冰凉的被窝里,摸索到彼此的脚丫与手掌,趁黑暗靠近摩挲,变得暖意丛生。然后又默契地双双钻出被子,肩并肩趴在一起,合计着既然都没困意,干脆按睡前惯例:刷手机。
除夕至今朋友们的新年祝福已经积攒了长长一串,一眼望去滑不到尽头,即便如此,也不好再拖到明天敷衍了事,力图不重样的吉利话让人想到词穷,吴映洁决定歇一歇,去别的地儿转转。
粉丝们正在网络上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她的行踪。她连续点开几个帖子,忍不住被那些天马行空的猜想逗笑,想想自己已经在社交平台消失近72小时了,是有点反常,至于白敬亭……
吴映洁歪着头,瞅了瞅身旁捧着手机同样在为回消息冥思苦想的人。
他这人消失没消失,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明侦群里已经抢过好几轮红包了,那阵子就白敬亭和吴映洁不在线,后面的红包全没算上他俩的份。一连点开几个均显示抢光,再往上,一帮人变着花样拿表情包调侃不在场的两名成员,白敬亭读完一堆嚷着让他俩赶紧出来以免扫兴的玩笑话,眼角笑出几道褶,想了想,往群里派了个大头的,聊表心意。
没等吴映洁发现有抢红包的机会,他躺回被窝,把手机丢在一边,也按下她的:
“出来玩就别光刷手机了,聊会天儿。”
“好啊,聊什么?”
她掀开被角,翻个身,在他旁边躺下。
“聊个一块钱的。”
手机屏幕的蓝光很快偃旗息鼓,只有清白月光从格子窗的纹缝中漏进来,留下一面暧昧柔和的光影,临街的宅院,偶有几记鸦啼低空掠过屋檐。吴映洁偎在白敬亭臂弯处,脑袋抵在他的胸前,枕头的确如他所言不要也罢,连自己那边用来睡觉的那个都没派上用场。
一块钱能聊点什么好呢?既然都没那种从诗词歌赋探讨到人生哲学的雅致范儿,一起聊天,便是真正的谈天说地漫无边际,也不觉得局促。许多对话围绕着关心彼此错过的生活展开,例如年前的演出效果怎样、参加活动赢了几场比赛,其实能让白敬亭打开话匣的无非是篮球、电影和游戏等等,但他也不限定主题,就愿意这样默默地听吴映洁碎碎念,时不时“嗯”一声,揽着她的那只手仍有活动的余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她的肩头。
“你是在哄小孩睡觉吗?”
吴映洁觉得这个场景挺好笑,终于忍不住打断。
“嗯?”
白敬亭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她指的是什么。
“可不就是哄小孩么,”他理所当然地答,转念一想,“不对,不是小孩——”
嘴角挂上促狭的笑:“是、小、舅、妈。”
“……喂!”
吴映洁始料未及,气呼呼地往他胸口擂了一拳:“怎么连你也这样子啊!”
事情缘起早上向国内的亲戚拜年那会儿。吴映洁朝视频另一端白家的伯伯阿姨们问了好,就乖乖跟着白敬亭站到长辈身后,听一大家人寒暄叨唠。白敬亭六岁的表外甥正是机灵鬼马的年纪,嘴甜得像抹了蜜,注意到她的身影,凑近镜头张口就是一句:
“小舅妈过年好!”
两边的大人皆是一愣,接着,哄堂大笑。
突如其来的称谓让吴映洁害羞到直往白敬亭怀里躲,拽拽他的袖口求救,等了又等,不见他圆场。
和和气气的氛围里,那人同样被她的样子逗得乐不可支,目光却要装得无辜:“我觉着他没说错啊。”
“也不知道这话谁教他的。”
回想那时她窘迫的神情,白敬亭依然觉得好玩,意犹未尽地感慨道:“估计我这小外甥还是第一次叫人舅妈。”
“哦?”吴映洁抓住重点,“你是说以前还有人他没这样叫过?”
尾音上挑,给他下套儿么不是。
白敬亭立马警觉起来:“我就纳了闷了,你脑袋瓜有这股子灵光劲怎么就用不到凶手投票那会儿呢!”
“还不是因为你讲的太没说服力了!”
他没好气地哼一声:“反正你就是信撒老师也不信我,他都坑你几次了还上当?”
也没坑几次啊……
吴映洁不服气,怎么本来要声讨他不知不觉变成自己被控诉了?但她没顾得上细想这些,想好的辩词只剩下张口结舌的部分:“哎你……我……”
白敬亭就势用更加委屈兮兮的声音嘟囔:“你看我,我就从来没怀疑你。”
“好吧好吧!”
吴映洁霍地一下坐起身,举手起誓:“我向你保证,下次不会了。”
拥抱的姿势无法看清对方的面目,现在猝然相对,借着月光,把握住了他和她嘴角都带着的清浅笑意,连和解都不必谈。
“知道了,外面冷。”
他把她重新拉回怀抱。
两个人嬉嬉笑笑的,想想刚才的对话,几乎同时笑着发出一声喟叹。棉被钻进的那股凉意被彼此温暖的体温填满,一时无话,便不去刻意找话说,她像只温驯的猫咪,四肢绵软着伏在他的胸膛,任他轻轻把玩自己散落的发丝。
短暂的沉默中,白敬亭开口几次,想了又想,斟酌再斟酌,终究问了出来:
“我妈昨天都跟你说什么了?”
“……何でもない。”
“什么?”
“没什么,”吴映洁抬起头,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添一句,“有也不告诉你。”
“那我可挠你痒了嘿。”
她拿出大义凛然的气势:“我不怕。”
09.
回想起来,好像真的没讲什么特别的事。
昨晚临睡前吴映洁和白妈妈一起躺在被窝里,白妈妈问起台湾那边过年有什么习俗,她第一次听说尾牙和春酒,饶有兴致地听吴映洁讲起过去和工作室的同事们办换装派对的趣事,问问明早想吃点什么,都是些细碎的温言絮语。
大概关灯睡前的这个奇妙时段,不以年纪身份为转移,女生之间总能掏出些知心话可讲。最核心的共同话题自然绕不开一个人。白妈妈性格比白爸爸外放些,说话常有一股磊落飒爽的风范,吐槽起儿子一点不带客气的。吴映洁和白敬亭待在一起久了,京腔自带的逗贫已经能听懂不少,联想白妈妈描述的那个小屁孩、叛逆浑小子的形象,好几次没忍住咯咯笑出声来,暗暗想也不知白敬亭睡着没有,不然怕是要打好几个喷嚏。
还有一些话,更加不能让他听到。
从小他性格便不外露,和熟悉的朋友一起话还多些,在父母面前也闷头不爱讲话的,有她在他就更活泼一点,他们都挺放心,只是担心这孩子太有主见又不善表达,不听劝让人干着急,万一两个人吵架了态度还这么消极,希望她多担待。
白妈妈的声音比实际年龄听上去年轻许多,放慢的语速用被窝里的热气熨过,每一句话都落在了心坎上。她说别怕犯错,自己也是从这个阶段过来的,说女孩子不会做菜刚好,就让小白做,不过在外工作还是得学几道养生可口的做来给自己吃,她来教,说一个人打拼辛苦了,对别人好之前可不能委屈了自己,连他也不行。
吴映洁枕着双手, 侧耳聆听那些朴拙的话语变成了优美的诗,嵌入婉转的咏叹调,每一处平仄、吞音,都让人着迷。她只能偶尔软软地回应几句,渐渐地就不敢轻易出声了,怕被白妈妈发现自己越发浓重的鼻音。
习惯了快速适应与陌生人交好,用对方的笑容来确认自己不被忽视或讨厌,家人之间的温暖与宽容,连父母都不在意给予 ,又怎么奢求更多。可有些亲密是在无人察觉的时刻一点一滴积累而成的,新年之际去温泉乡泡汤前教他们穿好的浴衣,手把手教她做他喜欢吃的菜,餐桌上父子俩同时抬头,看到对面一排蒙了雾气白茫茫的眼镜时和她的相视一笑,白爸爸依旧矜持且寡言,但那些明里暗里对她的偏袒,别别扭扭不愿声张的赞许,她都感受得到。
原来有的人不必刻意取悦也会允许自己靠近,小心和忐忑他们看在眼里,然后顺其自然,就这么接纳了她的全部。
吴映洁往白敬亭怀中蹭了蹭,一想到这些,眼睛又变得湿哒哒的。
哦对了,白妈妈还讲了一个有关他的秘密。
上回她在家看到的影集,毕业照那页的夹层里其实放着她16岁那年拍的写真卡片。
是表妹搬家时从一堆旧报刊里扒拉出来的那种娱乐杂志随刊附赠的明星卡,小姑娘得意洋洋地向表哥炫耀,结果被他威逼利诱给拿了过来。估计儿子觉得不好意思,死活不让说,现在告诉了她,以后的秘密就变成了不让他知道她知道了这个秘密。
10.
“你们俩还有什么秘密不能说的啊。”
白敬亭嘁了一声,佯装大度,没再追问下去。
吴映洁怕他扫兴,决定多少透露一点谈话的内容:“反正就是女生之间的悄悄话……好吧好吧,我把你在台湾见我妈的事跟她说了。”
“啥?”
他倒吸一口凉气。
“忘拿礼物内事儿?”
“嗯。”
“摁错门铃内事儿?”
“唔。”
“差点喝趴下内事儿?”
“……昂。”
“你居然……”
白敬亭松开怀抱吴映洁的手,仰面朝天选择放弃:“这也太丢人了。”
她笑嘻嘻地攀过来:“没—关—系—啦——,凡事都有第一次嘛。”
“那我妈说什么?”
“她就说……希望下次你见我爸的时候能争点儿气。”
白敬亭翻个白眼,姑且算听过,对她抖露自己囧相这事决定不再追究。
但既然有人提起,想了想,还是慎重开口:
“早上我给你爸问好那会儿……是不是让你不舒服了?”
怀中的人明显迟疑了一下。
“不会啊,”她的语调变得轻缓,“是我们晚辈该尽的礼节。”
停顿几秒,又说:“我只是……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
两人默了一阵。
“反正以后还得拜见伯父一面,你都不知道说什么那我可怎么办啊,”白敬亭故作轻松地揽过她的肩膀,还像哄小孩那样似的拍了拍,“您就给透个底,他酒量比我好还是比我差?”
“不记得了。”
听着吴映洁掩着笑意的回答,白敬亭有点猜不透她到底是不记得还是在故意逗自己,但总之这个人一向玲珑聪明,道一句我们别聊这个了,就成功转移了他的注意。
敏感忧伤的情绪不会永远属于她,也不会永远不属于她,他只是走入她布下的迷宫,她沿途的喜忧有人做伴,而他甘愿找不到出口。
吴映洁在讲他没来之前自己带爸妈游玩的见闻。他们去泡了露天温泉,拨开滚滚雾浪就能望见远方的雪山,真想让他也感受一下那种氛围;附近一个村落有夜间点灯的活动,白茫茫的山野间亮起金黄的灯,就像童话小镇一样;回来的路上白爸爸帮她在街边一台扭蛋机里集齐了几乎全套的限定版缘子小姐,可比他今天的手气要好得多;明天要去的地方春天有樱花,秋天有枫树,但现在是冬天,听说那儿最有名的就是雪景,也不知道明天会不会下雪……
白敬亭带着微笑,津津有味地听吴映洁为自己一点点填补上那些未至之景的色彩,不忍心打断她,便“嗯”一声表示自己在听,不知不觉就着了迷,呼吸舒缓而悠长,到最后,连轻拍的动作也停止了。
如果时间有实体,他会感到它正沿着钟摆从格子窗的木缝滴落,随着耳际清亮的嘤咛流入淙淙流动的小溪,然后化成晶莹的雪花,落在她描绘的那个金色雪乡。画面中心的女孩围着红色围巾,扬起头,拥抱漫天大雪,她有清澈的眼和澄明的心地,赏樱狩枫,呷花品雪,敢做一切美好意外而他怯于敞露情怀的事,然后她停下来弯弯笑眼,对他说这么美的地方,要是你也在就更好了。
“你在听吗?”
冰天雪地里,那个女生跳到面前问他。
“在听。”
“骗人,你刚才肯定睡着了。”
“真的没有,”白敬亭没有过多辩解,某种层面上,自己确实开了个完美的小差,他轻咳一声,松了松有些酸麻的手臂,“行了,一块钱的量也聊够了,睡觉。”
吴映洁听话地将身子挪到另一边去,未了想起一件事:“等一下等一下,今天谁结账啊?”
这回他懒得啰嗦,一把拉近她在唇上轻啄一下。
“这样成吗?”
她没答话,躲进他怀里。
各自确认了舒适安稳的姿态入睡。白敬亭的下巴抵在吴映洁头顶,她能感到他绵延的呼吸从上方拂来,忍不住揪着被角一阵闷笑,窃喜自己幸好今天洗头了,不然这个画面……真的难为他。
抿抿嘴,收敛了笑容。
还有些认真的话,想让他知道,在今夜。
“白白。”
“嗯?”
“谢谢你。”
是想感谢他哪件事?仅仅是说谢谢他刚才的吻,还是谢谢其他的什么,所有,一切。
即使阖着双眼,吴映洁也知道白敬亭正在微笑,并且不必等他的一句“不客气”。他们之间,很多事情都不需一一解释,她说出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语焉不详,词不达意,可他就是懂得。
两个人的心跳紧挨在一起,近在咫尺,起伏不息,她原本想数数节拍是否真的同步,慢慢地倦意涌上来,真的困了。
就在吴映洁以为自己快要睡着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呼唤:
“鬼鬼。”
那人下巴动了动:“睡着了?”
“没呢。”
等了一会儿没见他继续说下去,兴许只是为了确认自己睡着没,吴映洁闭上眼,准备安心入眠。
然后头顶便响起白敬亭温厚动听的声音,欲言又止,充满遗憾:
“我还是觉得三天太短了。”
微笑在唇边温柔地绽开,她终究收到了他的那句不客气。
“下次再来吧——”
她埋进他怀里。
“下次带你去北海道滑雪。”
11.
除开工作和一些必须要早起的情况,私下里吴映洁其实有挺严重的起床气。
入睡难,起床也不易。昨晚信誓旦旦早起的宣言全数作废,那个温顺的猫咪模样也一去不返,被催得急了,脾气上来怕是要像小兽般露出獠牙扑腾几下爪子才解恨,此刻的她正四肢蜷缩在暖烘烘的被窝里,跟非要这会儿拉自己起来的白敬亭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抗争。
“该起床了嘿,都快九点了。”
吴映洁伸出手在枕边摸索几下,眯着眼打开手机,明明才过七点。
“再睡一下下。”
“我爸他们都起床了。”
她竖起耳朵听,整幢屋子静悄悄的,哪有什么动静。
没上当,继续睡。
“哎哎哎,再不起来早饭都要端到你面前喽,” 白敬亭拿脚丫拱了拱卷成一团的棉被,“丢不丢人啊?”
“不是说好了今天早饭出去吃的嘛,”吴映洁声音闷在被子里,惨兮兮地哼唧了几下,“就这一小会儿你也不让我睡个好觉呜呜呜……”
“不是,那个——”
他只好蹲下来,凑到她耳边无奈地解释:
“想等你起床自己看来着,外头下雪了。”
北陆地区的西海岸,一入冬就像掉进雪窝,海风积蓄起寒意,下起雪来常常昼夜不息。攒成团的雪花打着旋儿争先恐后跌落下来,街道屋顶垒起厚厚一层白雪,一夜之间,好似换了世界。
吴映洁揉揉眼睛坐起来,顺着白敬亭的目光朝窗外望去,痴痴地望了一阵,才把眼前的景象接收完毕。
她伸个懒腰,仰头倒在被褥上傻乐:“老天爷对我太温柔了!”
“怎么就温柔了?房东发消息说有全市暴雪预警,今天甭想出门了。”
“啊?那怎么办?”吴映洁傻眼。
“怎么办,看不了你说的雪景了呗。”
白敬亭说着,伸出手就要拉她起来。
“那我更没理由起床了,”没想到被窝里的人抱着枕头不放松,“我的人生失去了意义。”
被她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白敬亭坐下来,拨弄她耳边的发丝:“你不是说你人生的意义就是我吗?”
“哄你的话你也信,”露在被子外的一双眼笑得狡黠,吴映洁学他说话的腔调,“咱俩离了谁不是过啊,您说对吧?”
这下人家可不乐意了,甩甩袖子,起身就要走。
“说错了说错了!”吴映洁笑嘻嘻地一把抱住他棉服的裤管,整个人像考拉一样挂在他脚丫上,“刚刚那话才是骗你的。”
白敬亭翻个白眼,不理人径直往屋外走,脚边攀着的考拉也跟着他一步一顿,在地板上,摩擦。
“松手。”
“不松。”
女生眨巴着一双可怜汪汪的眼睛望着他,摇头。
就这么一步一顿,一步一拖,艰难地把考拉拖到门边,白敬亭终于放弃:
“你过个年吃了多少斤?这么沉。”
考拉嘿嘿笑:“那你还是抱得动我呀。”
“得,好赖你这也算起床了,”他拿起漱口杯,绕过她准备出门,“赶紧换衣服,浴室我先用了。”
“不是说今天出不去了吗?”
吴映洁两只手撑在身后,垂头丧气的模样。
“我也骗你的。”
12.
这趟旅行重头戏的几处景点尤以冬日雪景出名,本来吴映洁生怕白爸爸和白妈妈大老远跑来一趟,看不到最盛之景会败兴而归,等一行人吃完早餐从中心车站出来,如期而至的这场大雪已经露出雪住风停的迹象,天公刚刚放晴,正是踏雪赏风的好时候,她悬着的一颗心落了地,这回出来玩,也算是了无遗憾了。
没像昨天那样纯靠步行,白敬亭去买了观光巴士的一日券,省下大家走路的力气。四人在巴士站等车的当口,白妈妈揽着吴映洁胳臂,左瞧瞧,右瞧瞧,端详了半天。
“鬼鬼,你今儿的眉毛……是不是一边高一边低?”
白妈妈说得很小声,奈何车站就站着这么几个人,白爸爸和白敬亭闻言,目光齐刷刷凑过来。
“啊?啊……”吴映洁干笑几声,十分羞窘地摸摸自己眉毛,“可能出门那会儿我太着急了。”
白爸爸向来对这类话题无感,怕女孩子家尴尬,很快挪开视线,只有白敬亭,眼神瞟吴映洁一眼,再瞟她的眉毛一眼,憋笑憋得很辛苦。
“不要化成艺伎妆了。”
吴映洁盘腿坐在梳妆镜前,没胆量睁眼。
“放心,这手法,一看就是行家。”
白敬亭屏着呼吸,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正在她眉间描来画去。也不知这人哪来的兴致,等爸妈起床拾掇的空档倚在门边看她化妆,非要自告奋勇也要来试试。
假如忽略那缓慢而笨拙的手法,这幅画面是有些令人心动。吴映洁拍过一些古装戏,明白在古代一个男子为女子画眉的意义,两个人镜前对坐,声息相依,面容全交由心爱之人描摹勾勒,她猜想白敬亭一定还不知道其中有这层寓意,不然十有八九要嫌古人矫情,可正因为他不知道,才会让人始终有种细密微热的情绪翻涌上来。
然而事实证明吴映洁无法忽略那缓慢而笨拙的手法。
“画好了,”白敬亭扔下眉笔,等她检查成果,“挺好看的。”
吴映洁睁开眼,看到镜中人简直要气疯:
刚才她是脑袋进水才会相信他真要为自己认真打扮吧!
那人身子后仰,居然还一脸得意的表情:“两个字,完美。”
一行人到站下车,城郭入口的那道石川门前来往游人尚不很多,白爸爸便提议趁着机会,一起在这里合影留念一下。白敬亭拜托路过的游客拍了张全家福,又帮爸妈拍了一张,然后就看见老爸向他招手,让他俩单独拍个情侣合照。
两人第一次在大庭广众的景区拍这种到此一游的照片,关键是只有他们两人。白敬亭和吴映洁都显得有点拘谨,中规中矩地各站一边,中间隔着白爸爸和白妈妈那样老夫老妻的距离。
为了拍景,今天白敬亭专门带的是一部微单相机,眼看爸妈在远处摆弄半天也没弄出眉目,想要过去帮忙,被白爸爸摆摆手拒绝,示意他俩站在原地不用动,马上就好。
两人便不急,乖乖在原位等。吴映洁还顶着那对不太对称的眉毛,双手插兜,也不抬眼瞧他,早上被他捉弄又被老妈见了笑话,看样子还在为这事儿置气。
白敬亭一边留意着镜头,一边凑近她耳朵低语道:
“哎,我考你个问题啊。”
“什么?”
“爷爷爸爸和老公,哪个跟你没血缘关系?”
“老公。”
“老婆。”
“……”
吴映洁发现他脸上的坏笑,这才明白过来:“你又占我便宜喔?!”
就在此时,白爸爸终于把相机捣鼓好了:
“三、二、一——”
他用力将她搂进怀中。
13.
所去的庭园名列日本三大名园之一,历经百年筑就的回游林泉景观,行客们循着顺路绕中心的霞池回旋而行,一步一景,宏大与轻巧,幽辽与苍古,沿途尽是匠心之美。到了冬季,园中的松林便会于冠顶吊枝立柱,以免积雪压断了树枝,眼下恰是雪霁初晴,苍郁青松参差有致地耸立在空茫的雪地上,雪吊笔直而优雅的线条划破青空,是这里独有的风物。
白敬亭在一块句碑石前驻足许久,等走在后面的吴映洁跟上来,还没动身的意思。
“在看什么?”她问。
他努努嘴,示意她石头边的木牌。
石碑刻的是一首松尾芭蕉于1689年所作的俳句,木牌上的中文翻译分简繁两版,简体版译为“红日炎炎,秋风瑟瑟”,繁体版的却是“炎炎夏日,惱人秋風”。
“来品品,哪个翻译更好?”
白敬亭背着手,和后来的白爸爸一道有模有样地咂摸起来。
吴映洁感到犯难:“我也说不准。”
现在的时节自然没有炎炎红日,她也不晓得秋风是否恼人,只是后悔出门没戴那顶棉线帽,自己这会儿冻得,是有点脑仁儿疼。
几个人围成一圈,研究半晌也没品出个所以然,白妈妈大手一挥:“干脆你俩下回换个时候再来一趟,听说春天这儿的樱花也不错,到时候就知道了呗。”
长辈们呵呵笑着,继续向前走去。白敬亭跨近一步把吴映洁羽绒服的帽子捞起,又用围巾圈在外面固好,吴映洁由他摆弄衣服,目视前方,出神地想着什么,笑得一脸幸福。
“在想什么?”他问。
“没有啦,”女生收回视线,呵出的雾气笼上红彤彤的脸颊,“我突然觉得……好喜欢‘下次’、‘有机会’这样的词。”
以前他和她都讨厌这些搪塞之语,后知后觉,这次旅行,两个人早已把类似的话讲了许多遍。
下次,下下次,明年,很多年。
不介意许诺成空,也不介意种种畅想总会因行程一再搁置,想要把握住的笃定其实就那么小小一桩,比如明年春天,他们还在一起。
14.
与庭园一桥之隔的古老城郭素白底色,雪中的城堡犹如仙鹤居所,时有鸟儿从幽玄空寂的长屋上空拍翅飞过。穿过城郭,沿路西行,到今日最后一站的神社,没有鸟居,一道西洋和风兼具的神门却别有风致,日暮近黄昏,偶见几位前来祈祷的信众从门内走出。
神社里同样清净得很,平常日子应该少有人来,不过吴映洁从挂满墙的绘马中翻到许多中文英文等等用各国语言写下的愿望。多少人来过这里,和他们一样短暂周游一圈便要离开,但那些祈愿留在原地,沐雨临风,每一份都是珍重人生的寄托。
她和白妈妈一起各写了份绘马,一个愿健康,一个愿顺心,两辈人之间最朴素的祝福。
神社屋后还有一小片园林,这会儿游人寥寥,独留给他们四人光顾。庭前两棵并生的古树,吴映洁上前轻轻摇晃,有白雪簌簌纷落。
“不想许愿吗?”
身旁的人一直是副无欲无求的神仙样,吴映洁决心逗逗他:“听说在这棵树下,情侣许愿或者求恋爱运都很灵验的噢。”
“不用。”
那人摇摇头,漫不经心地错开视线。
“我已经和你在一起,没什么心愿了。”
风吹树动。雪落无声。
半天没有回应,白敬亭扭过头,一双大眼睛正对着他眨呀眨。女生像是听到什么振聋发聩的言语,一时反应不过来。
两个人这样对视许久,他才隐约意识到自己似乎败露了什么。
“咱们走快点吧,”白敬亭不自然地皱皱鼻子,望向远处的身影,“你看爸妈都走远了。”
用最若无其事的语气,说完,正想逃走。
“等一下嘛。”
吴映洁扯扯他衣角。
低着头沉吟好一会儿,终于鼓足勇气:“那……”
皑皑白雪中,只看得见她冻红的鼻尖羞红的脸。
“结婚的愿望……也不用了吗?”
——全文完——
▷ 送给少女七 @改名狂魔法系少女 ,当做点梗和回赠的礼物,点梗来自《这个生日就当是我们两个人一起过的吧》。
▷ 写得实在太慢,从想祝各位除夕快乐到元宵节快乐到只好祝三八妇女节快乐,眼瞅着年都过完了已经不好意思说这是新春特供甜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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