闰年
文/杨薄荷
她爱远方的人,爱千山万水以后站在他面前
风尘仆仆的模样。
她爱途中的艰辛,曲折,也爱一些意外的小风景
她爱最后走到他面前还有的笃定
她爱远方的人,爱他被尘埃覆盖依旧明亮的灵魂
爱他轻言细语
爱他说出的那句:是的,我知道是你,知道你会来
爱他言语中的几次停顿
—— 余秀华《遥远的爱恋》
[一] 2004年 鬼少女
1.
鬼少女努力回想遇见那人时发生的一切。
记得那天时逢周日,母亲听花市的货商说进了批新品种,留下自己一人在店里照看,叮嘱顺便把台湾带回的糕点送给邻居几盒。毕竟开业不久,左右都需要打点。
2月29日,西洋情人节过去半月有余,花价落回平常,现在的客人多是因生日、纪念日的由头光顾,只是闰年的二月末,选在这个日子庆祝的人着实寥寥,开门至今不见有人进来,鬼少女落得清闲,在柜台边摊开课本,打算快快打发掉功课。
北京早春,正是乍暖还寒时节,昨夜风沙起,今日转晴,看屋外阳光灿烂,但寒意料峭得很,混着干燥的风躲在炉火后,打开门稍不留神就扑过来。北方的空气干得像沥净了水汽,即使已捱过一整个冬天,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南方人,依旧很不习惯。
南方人,南方客。
至今没有要定居于此的自觉。
去年随母亲离乡北上,说白了,是来找继父投靠。所幸那人待她们很好,让母亲开了一间新店,让她上了一所新学校,三人客客气气住在同一屋檐下,组成一个新家庭。
鬼少女平静接受一切安排,母亲的,继父的,变得乖巧,母亲只道是对新环境陌生,但她清楚,一切只因当自己是个客人。
客人只求一时安稳,不问安定。
花店与大路隔几条街,往来行人不多,时常很静。透过窗,能隐约看见巷口店家煤炉升腾的雾气,偶有几串清脆车铃声路过,侧耳听相熟邻里的招呼声,一连几个词都不大懂。
收回心思,做习题册,简体字,还是写不惯。
扔下笔,伏在桌上。泄气。
眼前光景是和气的,日子是安逸的。
唯有她,格格不入。
闭上眼,独嗅觉醒着。
百合浓烈,玫瑰幽暗,郁金香与铃兰样子娇美,香气也柔柔慢慢,小雏菊和太阳花近在身旁,清香里泛起些涩意,闻不见如石竹花、满天星,以及门边几支腊梅,向来不争不抢。
鬼少女努力记住这个下午。
一室花朵,草叶清冽,满屋香气拥抱她,多想再睁开眼,看到的不是这座陌生的城,回到熟悉的台北,不需努力迎合与融入。
或者,下一秒就有什么大事发生,来打破她无人知晓的寂寞。
和这波澜无惊,如一潭死水的生活。
于是他出现。
惊起一廊的风。
2.
“先生来买花吗?”
“是啊。”
那人合上店门,浅笑着应一声,大致说今天是和太太的纪念日,想买束花送她。
声音低沉平和,具体是什么纪念日,鬼少女听不太清,又或许只因第一眼注意力全被他本身的登场吸引了去。
高。偏瘦。身形颀长。穿一件飒飒猎风的长大衣,听闻风铃响时,玻璃门外的阳光正被他挺拔身姿隔成两道细长的衬景。那人披着冷风和阳光走进来,背光而立,面目不明。
待他走近,才看真切。
来客是个年轻男子,但又不过分年轻,能识出阅历与沉稳。峻挺鼻梁上架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下眉目细致,气质斯斯文文,现下双手插兜,唇边牵一丝笑,安安静静,等她来接待。
噢,对,他来买花。
鬼少女收回刹那失神,从柜台后走出。
“有什么想买的花?”
“啊,这个……我还真不太懂。”
那人下意识扶了扶眼镜,皱起眉头,思索起来。
刚好,趁此细细打量他。
他很好看,这是当然。衣着亦不凡。
暗灰色围巾,大衣里搭精致羊绒衫,挺括长裤,抬手时露出腕表和衬衫的袖扣,不显山不露水,处处是好品味,当得起入时二字。
入时得,恍惚不在这个世代。
“她喜欢粉色,请帮我选这个颜色就好。”
那人未觉察她的赞叹,专心环顾店里鲜花。
“这个怎样?”
鬼少女拿起一株粉玫瑰。
摇摇头。看样子并不合心意。
“那,郁金香?花语是‘永远的爱’呢。”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眼睛转到花架顶,发现了什么。
“那是丁香吗?”
她顺着他目光看过去。
今早刚送来的粉色绣球,数量不多,原打算若卖不走就留下自己欣赏。
“是绣球花,旁边那束是丁香。”
踮起脚,想为他取下来,无奈个子不够,伸长了手也吃力。
正觉得羞窘。
清冽古龙香就这么倾天覆地落了下来。
那人站在她身后,举高手时大衣敞开,使人瞬间有被整个拥抱住的错觉,不小心碰到她肩膀,道声抱歉。没等人反应过来,已取好了花束。
粉色丁香,粉色绣球,细小花瓣,团团簇拥在一起就变得娇俏而热烈,不经意正好被他拢成一捧花束的形状,连插花的工夫也不必,仿佛这便是它们天然的情态归属。
"她应该会喜欢。"
那人低头细细嗅了嗅花香,之后抬眼看定她,此刻才彻彻底底展露出笑意,笑容像得到糖果的小孩,之前的温文外表全似伪装,原来这才是他真面目,毫无防备,天真满足。
许是想到收到花的人开心的样子,连她也承蒙荫蔽,从一双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温柔。
鬼少女随他也笑一笑,视线落在那枚无名指的婚戒上。
突然……有点嫉妒他声声念起的那个人。
他一定很爱很爱那个“她”。
突然好想好想知道,这束花的女主人,究竟长什么模样。
3.
2月29日会是他们什么纪念日?
下午第一节语文课,春困倦浓,摇摇欲坠中,脑袋里又蹦出这个念头。
结婚纪念日?
订婚纪念日?
恋爱纪念日?
鬼少女歪头苦苦思索了几秒,无解。
有些懊恼,恼自己没能记住那天更多细节,更恼怎会平白无故老是想起那个人。
不过寻常一个来客买束花,什么纪念日,他买去做什么,他太太什么样,和她有什么干系?
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啊。
不过,如果真是结婚纪念,这俩人可真是贪图省事,选四年方可一度的日子。
鬼少女拿铅笔,若以所思地敲敲桌沿。
小差开得太明目张胆,终于被老师点名叫起来。念哪个段落自然不知,稍稍批评几句,让她坐下了。
鬼少女坐回位子,甚是窘迫,埋下头拿发帘遮住自己,书本上的字蓦地放大,而那人离开时的背影仍残留在眼前的阴翳中,不肯散去。
没过几天自己就会忘了罢。
她暗暗想。
[二] 2008年 鬼学姐
1.
2008年二月,北京的冬天走得格外迟,寒潮路过,漫天大雪。
2月29日这天是周五,难得学校没课,吴映洁自愿来花店当班,一天下来门边风铃响动了几次,可惜每次满怀欣喜仰起脸,都不是记忆中那张面孔。
直至暮色四合,预想中的人,仍没到来。
四年前,那人来过这里。
年青斯文,绅士风度,一提起爱的人,眼神便温润似有光。他用心记得他们的纪念日,还有体贴好情调,特意选爱人喜欢的颜色,为她买一束鲜花,尔后小心捧住花束,期待那个女子会喜欢,抬眼发觉旁人正在看自己,露出羞涩的笑。
也许他无心招惹,却让少女自那日起得知,原来一个男子的深情,可以迷人到如此地步。
一个人在深爱中可以温柔至此,哪怕只有管中窥豹的片刻,连无关的旁人都被眩惑。
作为一个无关的旁人,她有很快就将他遗忘的自觉。
可惜一直不如愿。
之后四年,继父升迁,分配了更大的房子,她和母亲在北京彻底安定下来。中学生活与在台北一样枯燥乏味,家里早早想好大学要她念个护理系,毕了业就安排在继父的医院,吴映洁想想,没什么不好。
日子平淡如水,升入高中,念了大学,一年年长大,期间常常去花店帮忙,却再没见过他。
那日下午遇见的人,连同他推开门带起的一廊风,更像是午后入梦时的一场美妙幻觉,在她浩浩寂寂的青春里带来些许惊喜的慰藉,仅闪现了一瞬,从此没了踪迹。
念高中时,也曾与校草级别的男生交往过。
小心翼翼不被家长发现的青涩恋爱,滋味像酸甜的可乐糖,年少的阳光少年,当然有不输人的好看,牵手,拥抱,带她骑在单车上大声歌唱,张扬快乐。
可总在始料未及处,听到心底冒出的一句:
不及他。
不及谁?
谁?
这个念头像自泉水底浮起的一个小水泡,倏忽便消散了。
吴映洁为自己的三心二意感到慌张,慌忙把那池水抚平,装作什么痕迹都不曾有。
那是她不可明说的向往,是期许,是期望遇见一个如他一样沉稳温柔的人,期望自己同样被深爱和珍惜,但,也仅此而已了。
仿佛只有这样,才有理由让这份期许以他的模样,堂而皇之地继续下去。
少女的憧憬有时就是这般荒唐。明明她不知他年纪,不知他来处,一面之缘,竟变成理想情人的范本。
他是少女不言自明的心意。
他是可念。
他是不可说。
2.
揩去玻璃窗上斑驳的雾气,指尖冰凉凉触感,举目望去,窗外天空浸在淡蓝墨色中,雪一丛一丛落下,从天幕降落在地,悄无声息,即刻消融。
落在心尖,却不愿融化。
今天,是他和她的纪念日。
也许他家就在附近,那天想给妻子买束花,顺道看看新开的花店?
说不通,自己不至于从没遇见他。
也许那天他是偶然路过,纯粹心血来潮来转转?
难怪自己再也没见过他。
也许,他不再为她买花了。
也许……他们分开了?
喂。
你到底在期待什么?
吴映洁赶紧止住思绪,自嘲而笑。
他应该不会来了。
不会再来了。
摇摇头,叹口气,转身回去照料花架。
忽闻一串风铃声响,茫茫然转过身去——
终于。
她又见到他。
3.
那人依然有一个梦幻般的出场。
昼与夜交替之际,目睹夜色随大雪渐渐落下,大地快要被黑暗吞没了,但当他出现在门口,推开门一刹那,身后,整条长街的路灯为他亮起。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李叔同的《晚晴集》,多年前那节语文课,老师提醒女孩念出的阅读理解。
吴映洁终于懂这句话的意思。
那个身影早已变成记忆中的老相片,被小心折叠好,藏进心底,直到这一刻从画面里走出,一切才变得鲜活。
要到这时才敢承认,那就是她几乎不可理喻的思念。
是她不可深究,亦不敢深究的爱慕。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于是,裹着风霜快雪,披着星辰日月。
终究,他还是来了。
“好久不见。”
竟红了眼眶。
4.
“好久不见。”
吴映洁故作熟络地招呼,犹如久别重逢的故人,带着被记起的侥幸。
“今天也是来给太太买花吗?”
一墙花木都因他生光辉,可一想到他已有所属的爱人,转瞬又落寞下来。
"太、太……?”
那人直视她目光,似乎对这句话难以置信。
"是呀。"
她答得理所应当,但对方几近震惊的语气,让人不由忐忑起来。
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那人迟疑片刻,最终开口:“可能……不,不对,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
一字一顿,缓缓纠正——
“我还没结婚。”
怔住。
没结婚?
他说的不是“结过婚”。
什么叫“还没”?
还有一个细节,怔忡间侧眼张望——
他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不见了。
吴映洁愣愣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看上去明显比四年前更年轻些,穿运动风的羽绒服,发型也不如印象里那般精干。
记忆中的斯文成熟寥寥,倒多了些少年气的慌乱,目光躲闪,似乎见到她开始便乱了阵脚。
不,他不是自己曾见到的那个人。
默默说服自己,相信这个解释。
四年间,不过幻梦一场。
他从没见过她。
店里的气氛陷入短暂诡异的沉默。比起自己方才的慌张,男生面对此情此景,左右踌躇,看样子,也不知该如何反应。
“噢,那大概是我认错了,”压下所有情绪,恢复了镇静,“想买什么花吗?”
“啊,对,来买花。”
听到这话,男生似乎松了口气。
“送给谁?”
“女朋友。”
真的,不是同一个人。
低头走到玫瑰花丛前。
“玫瑰现在打八折,买一束挺好的。”
错开对方的目光,不想被发觉眼底的失落。
男生却摇了摇头。
“有丁香花吗?”
抽出花枝的手停滞在空中。
“有。”
领他到另一处挑选。
“选什么颜色?”
“粉色。”
这次,他答案笃定。
吴映洁弯下腰,挑拣花筒里几捆刚采的丁香。
成束,剪枝,包上纸,系带,喷水。
整个过程流畅熟稔,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看身旁等待的客人。
因为,他在观察她。
太奇怪了,这一切实在太奇怪了。
她知道这是小心翼翼的探寻,绝非冒犯的打量,正如曾经的自己。
可因站在身旁的人是他,有同那人极其相似的面容,因而愈加局促。
隐隐,有一个念头叫嚣——
他是专程为她而来。
须臾,花束已被妥帖装饰好,交付至他手中。
问过价格,他拿出皮夹付款,道谢。
转身离开。
望着那人的背影,话就在嘴边,却不敢开口。
你是谁?
你是不是他?
你叫什么名字?
为什么我会有一种错觉。
你是来见我的吗?
对不对?
她还是不知道他的名字。
不论他是谁。
她早已不再惧生,她早就不像上次那样呆呆傻傻了。
还是连这点小事都没胆量去做。
玻璃门已被拉开一道缝隙,门外车水马龙的喧嚣立刻趁机灌进屋。
“下次再见!”
终于急急追出了一句。
那人一手捧着丁香,另只手刚扶上门把,听到这句话,停下了脚步。
“再见。”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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