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薄荷

以防失联的wb号@也叫杨薄荷,目前没有内容。鬼白之外交朋友的身份是@王曰比。
写字慢。很慢。非常慢。想酿美酒,可葡萄才刚摘下来。
希望有天还能一起喝一杯哈(〃'▽'〃)。

鬼白短篇 | 露从今夜白



露从今夜白


▷ 闰年番外/密切相关/ 阅读前文 /全篇OOC/请勿上升



“他就要来了,我就在这里。”

——奥德丽·尼芬格 《时间旅行者的妻子》



正文


我从小就同外公外婆亲近。

小时候爸妈工作都忙,打我记事起,不上日托班的时候常常把我寄管给他俩,有时是一天,有时是周末,有时是整月,不知不觉,就这样过了整个童年。

其实比起上日托班和幼儿园,我更情愿呆在外公外婆家。我很喜欢我外婆,她常能把我的玩具和其他任何不起眼的小玩意儿搞出新花样,甚至领着我做些恶作剧小把戏,跟她在一起永远开开心心不受约束。很久之后我在书上看到“老顽童”这个词,古灵精怪,说的就是她了。

外婆说我性子应该算隔代传,随了她,小时候像只小野猴子上蹿下跳一刻闲不了,具体犯了多少事数也数不清,如此这般,管教我的任务就落在了外公头上。相比之下外公要严肃得多,听说他以前开公司,呼风唤雨惯了,退休了没有下属,换成训我依然很有一套,在我面前他一向不怒自威,唯一的软肋就是外婆。有次外婆带头戏弄外公,指使我趁他睡着画上两撇山羊胡子。外公出门遛弯儿走了一大圈,被邻居提醒才发现,气冲冲地回来找我算账,外婆一句“谁让你出门不照镜子嘛?”就让外公乖乖认了怂。

这一属性好归好,也有副作用。有时的确是我顽皮过头,把外公惹急了要吼我,只要我搬来外婆这个救兵他就没了脾气,可有时明明是外婆犯糊涂办了错事,他还赖到我头上来,说什么,自家老婆训不得。

哼,我还是他亲外孙女呢。




这次回国,我奉母亲大人之命先去台北接外婆到北京。爸妈乘隔日的飞机到,过了一日,舅舅也回来了。北京的宅子很久没有住人,家具都用布罩着,时间久了一层浮灰,外婆没有叫清洁阿姨来,趁家人都在,大伙扬起袖子齐齐上阵,用半天的工夫把家里收拾干净。晚上舅舅买食材回来煮火锅,外婆口味已变得很清淡,舅舅特地买了个鸳鸯锅,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气氛。

无人提起,仿佛也就无人知道,这次团圆,其实是为了明天一道去拜望去世的外公。


细细回想起来,我对外公个人的记忆并不多,或者说,在我童年的印象里他就总是和外婆一起出现的。我大概知道他是地道北京人,年轻创业,经营一家公司,原想着由儿女继承,可惜妈妈和舅舅都志不在此。听妈妈说,舅舅为了玩乐队还离家出走反抗过,到最后外公妥协,退休前出售股权将公司转交给他人打理,和外婆在北京只留名下的一间花店,就叫“此间花店”。

“此间花店”说是花店,其实像个咖啡馆,还像个书店,四不像,总之四季有鲜花,装修有些年代感,却不老旧。老两口退休后守着这家店,倒也不缺客人,常有同好慕名而来,在店里看书喝茶听听音乐,随便就消磨一下午时间。当下时代,很少有人有这样缓慢的意趣了。

我上学后偶尔会去店里,主要为了蹭外婆做的点心和果汁,更多时候要被外公监督做作业。他在一旁看书,外婆在不远处修剪店里的花花草草,我经常趁外公不注意偷瞧他在看的书,要是被发现开小差了,就换来书脊轻轻一记敲:“小丫头,要专心!”

我记得无比清楚,外公去世前一天,他摊在桌上的书是一本诗集。


我知道永逝降临,并不悲伤*

松林中安放着我的愿望

下边有海,远看像水池

一点点跟着我的是下午的阳光


人时已尽,人世很长

我在中间应当休息

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

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总该有些预兆的,只是当时没人察觉。


在我迄今并不算长的人生中,经历的第一场生死离别就是外公的离世。它来得如此猝不及防,让所有人都毫无准备,我想,也包括外公。

而我必须要感谢我的家人,他们让我从少年便了解到这样一种平静的生死观,让我知道死亡并不完全是可怖的,与其永远悲伤下去,不如从容面对已经发生的一切,即使是无法挽回的离别。




外公去世后不久,外婆执意搬离北京。

因为这事我才知道,其实她生长在台湾,怪不得在北京这么多年,至今讲话还夹杂一点台湾腔,连我有时叫她“阿嬷”而不是“姥姥”都觉得开心。爸妈在国外工作,我也跟着去读书,舅舅则是为了乐队各地飞,原本两位老人生活安稳,让我们每年回来探亲就行,现在外公走了,妈妈一时没了主意,打算回国陪外婆,却被她一口拒绝。

外婆不要子女照顾,一心只身返回故乡,好像她对住了五十多年的地方毫无眷恋,连那间店都交给可靠的后辈打理去了。妈妈和舅舅耐不过外婆执拗,打理完外公的后事,只好听凭指挥,由她回台湾定居。

在台北,外婆又开了一间店。她喜欢热闹,因着通达的好性情,年过古稀还能结交一众朋友,小学、国中尚健在的朋友也寻回了。视频通话中外婆总笑呵呵的,看起来日子过得知足开心,她是闲不住的一个人,打麻将、学跳舞、学钢琴是常态,要不是舅舅极力劝阻,哪天外婆要去跳伞蹦极我都不会惊讶。


当初全家轮番上阵,规劝外婆留下来让晚辈照料。外婆不急不躁,用一句话,就挡下了在场所有阻挠。

她说,以前留在北京,全是因为外公这个理由。

现在,她的理由没有了。




从墓园回来当晚,妈妈和我将昨天清扫阁楼发现的盒子拿出来,里面放了挺多老照片,纸质的已是稀奇,我们把照片摊在地板上,一张张整理进相册。外婆兴致很高,坐在我们身旁,时不时帮忙回忆下照片上的往事。

“阿嬷,这张是谁?”

我举起一张新生儿的照片。

外婆凑近瞧一眼。

“这是你妈妈刚出生拍下的,”她饶有兴致地回忆道,“刚抱出产房你外公就吓了一跳,嗬,头顶这么尖,长得这么丑,将来长不回来可怎么办?”

妈妈无视我俩的笑声,从照片里翻出了另一张。

她惊叹:“这张老爸居然还留着!”

那是一张我爸妈和外公外婆四人的合影。妈妈和外婆一左一右依在外公身旁,外公背着手,直视镜头不苟言笑,颇有君临天下的风范,而那位年轻男士——我爸——站在妈妈那侧,两只手垂在裤边不敢造次,脸上硬生生挤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这是老爸?!”

我也惊叹。这畏手畏脚的样子,可真不像他。

妈妈眨了眨眼:“你猜什么时候拍的?”

“第一次见家长?”

“天知道你爸那天脸有多臭,辛辛苦苦养大的宝贝闺女,就这么被一个台湾男人拐跑了。”

外婆接着笑道:“后来还是我说他,当年我不也是千里迢迢从台湾嫁过来,被一个北京男人拐跑的?把你爸噎的,一句话也回不了嘴。”

妈妈感慨万分:“怪不得老爸同意我俩时说了句,‘这都是报应’……”


夜已深,妈妈有些困乏,凌晨她有个线上会议,便先回屋去了。我和外婆还没有睡意,一起留在客厅里。

“这张是我吗?”

我挑来挑去,选出一张有些眼熟的照片。

“噢,你两岁那会儿拍的。”

外婆也坐到地毯上,看看背面的标注,回忆说:“那天你打碎了一个碗,不知道是不是听碗碎的声音觉得好玩,等你外公发现,一柜子碗碟都快被你摔完了,还有他最喜欢的一套瓷器。”

她露出调皮的笑:“我现在都记着你被训得仰天大哭的样子,特好玩,就拍下来了,还专门冲印出来呢。”


跟随外婆的回忆,我好像又重新回到小时候,变成照片上那个小人儿。

那小丫头扎一冲天辫,背着小手仰起头,哭得视野模糊,高高大大的阿公弯下腰,脚下一地陶瓷片,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声音铿锵有力地对着个两岁小毛孩讲道理。

的确可爱,我外公。


摆了一地的照片整理得差不多,我拿起最后一张,从相纸质感便知年代久远。

“阿嬷,这是……?”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两张年轻的面孔。

尽管照片有些褪色,画面中的女子只露出侧脸,依旧无法抵挡那幸福明丽的笑容。她在朝画外人说着什么,男子站在女子左边,目光静定,凝视着她的侧颜,而她并无察觉。

外婆接过我手中的照片,轻轻抚平边角的褶皱。

“这是你外公求婚那天,他朋友‘偷拍’下来的。”

她用极缓慢而温柔的语调道出这句话,说完,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外婆端坐在那里,虔敬地仔仔细细拂净照片沾染上的灰尘,好似这张相片已经带她飞离了现实,回到画面上的那个时刻,然后,时光在那里停下,满地散落的时间停在那里,所有回忆都因为那个男子一瞬的目光,停在那里,不再前进。


不知过了多久,外婆终于开口:“囡囡——”

她唤我的乳名。

“明天,你陪我去趟花店吧。”

我自然答应。




“该从哪儿讲起呢?”

外婆笑了笑,居然隐约有一丝腼腆。

“这么说吧,我十五岁就遇见你外公,那时候,他大我十六岁。”

我大惑不解:妈妈不是说外公还较外婆小四岁吗?

幸好我没问出口,没打断外婆的话。如果这是他们深藏的一段前尘往事,作为一个晚辈能得知一二,这份信任,已足够令我感激。

外婆拉起我的手,语气出奇地平和,诉说的故事却让我几次三番瞪大了眼睛,努力忍耐下才没去干扰她。她讲此间花店的变迁,这家店中间一度易主,后来外公重新争取回来,她讲他们年轻时在此间花店的几次相遇,讲他们相识,相爱,有过难捱的日子,兜兜转转,几十年风雨流换,最终有了我们如今一家人的图景。

我默默聆听这个故事,尽管它的奇幻程度远远超出想象,我仍被外婆真诚的讲述说服了。我知道,外婆为我省略了很多细节,比如外公创业的艰辛,她照顾家里又想兼顾医院工作的辛苦,还有儿女叛逆期的不省心……种种生活的不如意,我从妈妈和舅舅只言片语中可以想见,但在外婆眼中,它们的苦涩全都忽略不计,整个故事从一而终,几乎完美无缺。

唯一的缺憾,是故事的男主人公,已经不在了。


“人呐,活到多少岁,总要散的。我和你外公到了这年纪,就是谁先走一步的事。”

“你外公性子闷,木讷,什么事都闷心里,不爱说出口,不像我会排解,所以先走一步,也挺好的。”

“他辛苦大半辈子,让这个家过得宽裕,把孩子都教得孝顺,我一个人在这儿,也不至于难堪。”

“挺好的,挺好的。”

外婆喃喃自语道。


我猛然发现,只有到这时,外婆才真正有了“老人的样子”。

她老了,不再年轻,两鬓斑白成满头银发,眼睛早已不似照片上的女子那般清亮,皱纹匍匐在她的眼角,沉默地听她絮絮念叨着往事。她是一位老人,再精彩纷呈的生活也掩不住走过大半生的疲惫,她开始像老人那样自说自话,不管旁人是否在听。

而我终于理解,为何外公走后外婆坚决离开北京,几乎什么什物都没带走,甚至连她以前一直精心经营的花店都再没踏进过一步。

我匆忙低下头,不想她看到我红红的眼眶。


外公去世那天,是闰年的2月28日。

他再也没办法赴约了。




第二天,我帮外婆退掉了回台湾的机票,算好店铺开门的时间,早上陪她在家梳妆打扮,然后一起来到花店,找了个角落坐下。


“我想过了,从十五岁开始算,每次闰年都有个‘我’和‘他’在花店见面,我以为老天安排他只能跟过去的我见面,所以一直不和他一起去那儿,哪怕嫁给他了也不敢。”

“这么一算又不对,十五岁之前我从来没见过他,他也没见过我,万一时间从我俩在一起之后就往前走了呢?重叠也不会冲突?不然我当年去见自己就说不通了对不对?然后我们决定试试看……结了婚除了第一个闰年,之后我俩每次都是一起过的,果然再也没错位过……现在才想起来,还有一次。”

“还有一次?”我听得云里雾里,完全被绕晕了。

“前两个闰年我都没和他一起去花店。2024年你外公说他看到我上中学的样子,还买了束花,和我记的一样。可2020年,他说他没遇到我。”

“那天他很晚才回来,一到家就埋怨我,说我失约了。”

“他说他等了一整天都不见我出现,只好回家了。”

外婆语速极快,努力想把线索理清楚,说完一长串话稍停,看向我。

她是急切的,她满怀期盼——

“囡囡,明天是2月29日。”


此间花店的装潢还是我年幼记忆里的模样,并无二致,说不定,在我出生前几十年都是一样的。我突然觉得外公外婆是用了一个小伎俩,迷惑时间让它在这里停下,让来到这里的人常常不知往日,不知今夕,即使店铺换了人照看,也不许打破这种幻觉。

我们点了两盏茶,店员离开的空隙,外婆摘下眼镜,侧头打量起窗上映出的自己。发觉我也在看她,她回过头,有些羞涩,拢了拢耳边的碎发。

“好看吗?”她问。


我被外婆的回眸惊艳住了。

好看,很好看。确切地说,她很美。

今天外婆化了精致的妆,但是,她美在不自知,美在不刻意。窗上映着的是日渐苍老的容颜,眼底透出的却是灵动的神采,一如往昔那个十五岁的少女,她雀跃不安地等,等她的心上人来。

我在想,这样的美,一定是因曾被人好好待过宠爱过,那人护她没有风雨烦忧,护她一生周全,才能让她在这样年华老去的时刻,依然保有独属于她的天真烂漫。

我在刹那间动容。


临近午后,花店的门被推开,走入一位新来客,我只听见风铃响,而外婆的目光瞬间被点亮了。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是一个年轻男子。

他有和照片上的男人一模一样的相貌,英挺的身姿,俊朗的五官,用个俗不可耐的说法,我立刻就理解了为什么当年外婆见到他第一眼就倾心于他。

他环顾四周,似是在找谁的身影。

“外公!”

我急不可耐地起身,几乎要脱口而出。

叫这样一位年轻人“外公”无疑是荒唐的,可它就是真的,而我竟有这等荣幸,见证一场奇迹般的相遇。

我想要挥手,告诉外公他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囡囡!——”

外婆迅疾拦下我的动作,急急开口:

“不,不要说。”


我被她拉回座椅,万分不解。

为什么?她等的不正是这一天吗?

难道是怕老去的自己对这个年轻人来说完全陌生,她不敢面对吗?

外婆笑了,想必看出我的困惑,淡淡解释道:“2020年,我们刚结婚不久。”

她的目光温和而坚定,又有不容反抗的决绝。

“囡囡,让我这样看一看他,就很好。”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和浅薄,颓然坐下,侧过脸,不忍再看她望向他的眼神。

却有泪意翻涌上来。

原来有些幸福,是知情对不知情的成全。




那一天,我与外婆,还有外公,在店里坐了很久。

外公点了三杯咖啡,到了饭点加了几样小食,有时看看手机,有时找几本书来读,更多时候,他望向门口和窗外。

而外婆做的事,就是在不被发觉的角落,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她看得很专心,很用力。

我轻言细语,不敢打搅他们,幸好带着画板,于是画下外公等待时的侧脸,还有外婆静静端望他的模样。


直到夜晚,店里的客人陆陆续续离开了,最后服务生走过来,提醒我们店铺即将打烊,又朝外公走去说了同样的话。

外公提起外套,再次向店里张望了一圈,这一次,外婆没有躲开他的视线,于是我看到他与她对视了一瞬,短暂得有如幻觉。

顺道,他也望了我一眼。

外公眼中有不解,有不舍,当然,还有空等一天的失落。

或许他以为,这个闰年上天出了点差错,那个她没来赴约。

不过没关系,当他走出这里,还有新婚的妻子在等他回家。


我听见外婆在他们目光交错的下一秒,对着外公转身离去的身影,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了一句:

“再见。”

桌上的烛火被她轻轻吹灭了,昏暗光晕中,她的眼睛如年轻时一样光彩明亮,久久地,久久地望着街上那个男人渐渐消失的背影。

就此,望尽了一世,爱足了一生。




世人赞我外婆洒脱练达,外公离开后,能以这般不哀怨的姿态愉快过活。但从那天起,唯我知晓,其实外婆从未放下,她在以自己的方式,永永远远,怀念着他。


哦对了,外婆开在台北的那间店。


名叫“敬亭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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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谜底总会揭晓,故事终有结局。不管这个时刻何时到来,不管结果是否如意,《闰年》以及《无声告白》的两版结局,在我心目中,就是平行世界里关于他们的故事最完美的尾声。


我早早交出了答案,并期待现实会比它更圆满。


以上,献给和我一起,来过这平行世界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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